Lancelot

婚姻故事

*人类au


“是的,我准备好读这封信了,”亚茨拉菲尔说。他刚刚拿起纸杯,礼貌地嗅闻里边浮着几颗茶叶碎渣的液体,又放下。他是这星期光顾这间办公室的困顿爱侣中,第一个露出笑容的。他于是开始读了,声音响亮而轻柔。

 

“我们的第一个周年纪念,他送了我一棵橡胶树。天父在上,我可对园艺一窍不通。他,这狡猾的蛇——我时常这样称呼他,这古怪地贴切——可以说他抓住我这把柄,乘虚而入。我把花盆放在窗前,他就唉声叹气地抱怨说我给它太多阳光了,噢,于是我把它挪到阴影里(只有我知道那可爱的小绿植有多沉),他又阴阳怪气地责怪我要让它枯死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话一半都是借口(另一半则是肺腑之言,要试图描述他对植物的热忱,必须要提他每隔几天就要同他们交谈,这是说,吼叫、恐吓、恶语相向。另一个人或许会建议他去寻求心理帮助,实际上也有不止一位这样做过,可是我,我只觉得和植物说话是个惹人喜欢的小癖好),他指控我是个不合格的监护人,名正言顺地闯进我的书店,拎着他那一大包吼叫、恐吓和恶语相向。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就是这样开始同居的。

 

“我数不清有多少次,我们两个走在街上,或者坐在餐馆里的时候,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镭射眼猴子一般的注视。没错,我的年纪较他稍长,而据他而言,我的穿着打扮让我看上去要老了十岁(就这点,我将长期持保留意见:我爱我的衣服、鞋子和领结,毫不夸张地说,像夏洛克•福尔摩斯爱他的烟斗那样爱,当然我不至于因此咬它们)。确实,他和他齐肩的红发、太阳镜、皮衣皮鞋、紧身牛仔裤、黑色古董宾利和硬核金属摇滚——哇哦,我承认,这和我的确相差甚远。我们站在一块儿,恐怕活像一根筷子和一根葱、一只香槟酒杯和一块口香糖。被人注视,实话说,这感觉很好。如果我们提前十几年相爱,我或许还会对在公共场合牵住他的手偶尔感到惴惴不安。而现在,我唯一的担忧是他完美的屁股得到过多的侧目。

 

“有时我在大学做文学讲座。要知道,他是那么完美,只要他想,我甘愿在那些高等学府的礼堂里高声赞美他的屁股直到惨遭革职。很可惜,在这封信里我不能就此说得更多。那感觉就好像…一旦我披露了有关他身体的那些细小的琐事,就好像伊甸园围墙上的一块棱台状花岗岩块被人取了出来。暂且没人进出,一切一如往常,但长远来看,这是坏事还是好事?我宁可不冒险。我能说的只有只言片语…例如用手指替他理顺头发的感觉,用拇指在他手掌上轻轻游荡时他所有那些可爱的反应——亲爱的,你在脸红吗?好好,没关系,我可以为你跳过这段…

 

“第一次见他是在雨中…那时他实在年轻得很,比现在还要更瘦些。那场雨来得很突然,而他竟然走在伦敦街上却没带伞,雨落下来的时候他仰着头,我敢发誓他露出惊讶的神情,不是为天气预报的纰漏惊讶,而是好像从没见过雨一样。我于是走向他,把伞在我们两人头顶上撑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没立刻询问他的住址,送他回家,或者和他叫一辆的士——我们只是站在原地,撑着伞,看着雨,甚至有点阻碍了行人。简直是个奇迹,我还记得我们站得那样近,雨敲打伞面发出前所未有的声音,而我突然感到仿佛我也是头一次看见雨。

 

“在一次酒会上——那是个愚蠢的场合,我们都不太熟识任何一个宾客——他躲了起来。在此之前,我总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我感叹于他表面上的玩世不恭和心底里的温柔,钦佩他的执着,珍视他的爱…事实上我早该看见另一些事,虽然他试着掩饰那些,我早该看见,并且早一些因此拥抱他。那是我第一次为他感到担惊受怕。但重要的是,最终他开了门让我进去,他坐在浴缸里,允许我清理了那些血迹,帮他缠上绷带。重要的是,他最终对我讲了那些事,关于一个童年和一些恐惧,并且几天之后,他对我讲了更多。我因此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可以信赖我,我终于值得他的信赖——这两者并不相同,兼而有之是我的幸运。

 

“有时候他像个孩子,像条宠物蛇,暖暖地盘在肩头。他喜欢小孩,小孩也喜欢他,我想这是因为他心底里有些东西是我们都遗忘了,他却奉若至宝的。就好像全世界都人都脱下了盔甲,筋疲力尽地开始为自己的养老金讨价还价,为葬礼挑选花朵,而他会从最深的陨石坑洞里走出,头发尖儿还冒着烟,强打精神对着云端那位老人家高喊黄铯笑话。他不爱听我夸赞他的心地——显然他认为心地善良这一评价同他的人生信条相差甚远,但我清楚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手足无措,就像他声称自己从不读书那回(我敢说,在全英国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像他那样就莎士比亚戏剧把我说得哑口无言…)。

 

“这世界对他一点也不好…他有足够的理由痛恨它。有时候连我也不懂,他怎样忍着疼痛剥开那些伤痕,从心里捧出那样闪闪发光的爱。这种爱从来不是假惺惺的——在他把它们像星星一样挂在夜空里的时候,他会从那架梯子上朝下看,向所有人竖起中指。有些人,可怜的傻瓜们,望着他的外壳望而却步,事实上那只是他蜕下的皮,浸满过往和灰尘。他给予别人的是任何人都不值得拥有的,这世上太多真挚的感情早已销声匿迹,他独自走在荒原上,用一只破碎的光环让那些人都找到了故乡。

 

“我的家人都是天主教徒。我从小就熟知创世之初的故事,并且对那条蛇格外心有余悸——我不擅长伪装,经常上当受骗,总担心会撞见这么一桩诱惑,让我彻底无法抵挡。当然,它还是发生了。一本詹姆斯•邦德小说被从我的书墙上抽出,于是整个城堡塌陷了,我站在灰尘里看着那个摧毁了这一切的人,才意识到他什么也没有毁掉。我想,不论怎么说,走出伊甸是件好事…即使外面就是无尽的沙丘,那也是幸福的沙丘。

 

“我用了过于漫长的时间,才让自己明白我有多爱他。永远是从那些小事开始的,对吗?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门廊上,有些甚至立刻就融化了。我似乎看见什么,又似乎没看见——不如说,我对即将来临的感到紧张不安,这是因为我在内心深处过于渴望某件事了,以至于对它产生防备之心——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发现我的住所被积雪掩埋,连前门都推不开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迟钝得过了头。为时已晚吗?但是不,他没放弃我…

 

“一开始,总是一些小事。一捧花,一盒酒心巧克力,一场火炉前的微醺。我不知道该怎样概述爱情,我猜它的迷人之处在于它无法被概述,拒绝从具体转为抽象。当我把迷迭香洒在番茄酱汁上,我会突然想起他,而电话听筒就在那里,不是吗?橱柜里恰巧有一瓶红酒,于是我会邀请他过来分享一份对我而言过多的千层面…就这样,我会突然发现,在某个夜晚,换做他握着我的锅铲,往烤蜗牛上浇汁。

 

“果真是经历过风雨的爱情更加坚固吗?至少现在,我们可以拨开(在这个家颇受争议的)格纹窗帘,并且为外面的伦敦气候伤不到我们感到庆幸。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很显然,即使末日临头,撒旦从柏油路面底下钻出,我们将依旧十指相扣。”

 

亚茨拉菲尔停下来,对着信的结尾看了一阵,又转头看向坐(事实上,他的坐姿介于坐和躺之间。在亚茨拉菲尔读信的时候,面朝两人坐着,举着记事簿的玛丽•斯科特医生不禁朝他投去了超出职业素养允许范围内次数的目光,并且发自内心地琢磨,他为什么既没有沿着滑溜溜的座椅皮面下滑,也没发出不雅的、她本人也难以幸免的咯吱摩擦声,并且看上去舒服得很)在自己旁边沙发上的人。他用口型说:我爱你。

 

安东尼•J•克鲁利伸直右腿,抓了抓头发,撇了撇嘴,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很难用字母形容的声音。“我的天啊,天使,”他最终摊开双手,甚至坐得更直了些。“说实话,我不太想读我自己这封信了。”

 

“但是你保证了!”亚茨拉菲尔皱起眉。“况且,我已经读了我的。”

 

“没错,这是个双向的过程,”玛丽•斯科特告诉他,“两个人都把信念出来,才有效果。”

 

克鲁利把他那张信纸的一角小心地叠起来,又平展开。他咕哝道:“只不过我没想到,天使,你会把这东西写成一篇该死的小说…我呢,我只是列了一张清单。它不连贯,没什么文采,也不是很长。”

 

亚茨拉菲尔把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我很乐意听你读,” 他说。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克鲁利于是开始读了。他的声音有点哑,但自从他开了口,那嗓音里就没展露出任何疑虑和保留。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地写了这封信。

 

“第一条。没人——没有人,像他那样热爱食物。我是说,很多人对着垃圾食品大快朵颐,但是他不一样。那些在油炸锅里滋滋作响的土豆条和肉饼对他而言是餐饮界最重的渎神。他看着一碟柠檬味拿破仑的眼神,比任何一个基督徒接过圣餐饼的样子还要狂热。他坐在餐桌前的样子总让我看得忘记碰自己的食物。是的,天使,你总说我太瘦了些:这全怪你。很多人总爱把一些所谓崇高的追求挂在嘴边,但是嘿,我想说,先像这位先生一样,懂得爱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再对这个世界指手画脚好吗?

 

“第二条。我知道,我总嘲笑他对衣着的品味和对格纹图案令人咂舌的执着…但我不得不承认,他酷极了。别想听我再说一遍,亚茨拉菲尔!我看见你偷笑了。潮流是怎样形成的?为什么每一代人看上去都那么相仿?它源于太多傻子,他们为落后于潮流担惊受怕,他们过于在意别人的看法,于是群体是怎样的,他们就也变成怎样。这很酷吗?而他,我不在乎他是不是不止一次把推特当成谷歌来用,或者他的衣柜塞满了灯芯绒裤子,或者他在苏活区死守一家十八世纪风格的旧书店。他就是他自己——这一点绝大多数人都比不上。

 

“第三条。他相信真正的善意和纯粹的爱…这需要勇气。一些更多的信仰是我们都需要的,一些真正的信仰,而不是仅仅每周日牵着陌生人的手唱赞美诗,往盒子里扔硬币。慈善家早就够多了——他不是个慈善家,因为他真的对每个人、动物和,是的,包括我那些不争气的绿植在内,心怀暖意。这曾经是让我害怕的,这让我觉得我只是又一个站在他伞下避雨的人,那,等到雨停了该怎么办?噢,但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等到雨停了,他会邀请我去野餐。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爱,而他比谁都懂得怎样照料它们:以及怎样温柔地偏袒。

 

“第四条。如果很久之前有人告诉我,一段两个人的故事依然是孤独的,我会说他看多了网络小说,该赶快去刷刷牙,把那股无病呻吟的味儿洗掉。但是现在我知道这话一点没错…他给我的感觉是一只壁炉凭空出现在灰色的流浪者收容所里,我们全围坐在他周围让自己感到更暖和一些,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很孤独。在火苗背后,我听见他发出一声叹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当我走得更近些,把手伸进火焰,试着捉住那句叹息,把它变成一个微笑,这绝不是飞蛾扑火,因为火并不烫,甚至在一开始有点冰冷。我走了进去,我走进火焰,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然后克鲁利把信纸折成很小的一片,放进自己夹克内衬的口袋里,并把他那杯恐怖的美国绿茶一饮而尽。

 

过了很久他说,“我其实还有很多事想写…你能明白?只不过写到第四条的时候我发现我开始写出一些煽情的话,一些奇怪的比喻…我感到慌张,因此这封信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能明白,”亚茨拉菲尔说,一边用纸巾擦拭眼角。“它美极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玛丽•斯科特医生狠下了心,打破了两位先生这段甜蜜的对视。

 

“我很高兴听见这些话…被充满爱意地说出来。” 她缓慢地说,其间不忘保持眼神交流。“我相信,现在我们准备好解决那些问题了?”

 

“问题?”她能看见克鲁利的眉毛从太阳镜的上沿钻出来。“什么问题?”

 

“那些导致你们的婚姻出现裂痕的问题。”她尽可能耐心地说。这种反应并不少见,很多人用否认来对付糟糕的处境。

 

“噢,您误解了。”亚茨拉菲尔把他用来擦拭眼角的纸巾揉成一团,小心地投进垃圾桶。“我们的婚姻没有出现裂痕啊。”

 

“可是——想必你们也清楚我的职责…调解一些婚后生活中的不愉快…” 她努力地描述自己的职责,才发现它竟然不清不楚。

 

“啊,是的。”亚茨拉菲尔笑着环顾四周。“这是我们的一点…小趣味。”

 

“游览其他爱侣的伤心地,读一封信,说点儿让人难为情的话。”克鲁利点着头。“一个绝佳的场合。”

 

“但是你们也应该知道,我按小时收费…”

 

“是的,没错,别担心。”他们两人一同说着,并且掏出钱包。“付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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