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celot

Looking for Water

Summary:祂忘了,他还记得。


If you close the door

The night could last forever.

——地下丝绒


  A•Z•菲尔神父解开他的领结,放在胸前的口袋里。这无关紧要,因为很快那个口袋将不再贴着他的胸口。安东尼•克鲁利解开他的辫子,这些天他一直这样束起长发,其他日子里,当他汗流浃背,歇斯底里,一头令人羡慕的火红色则披散着,被他仓皇的指甲抓过的地方不服帖地支起,像折断了翅膀的凤凰。

  他们接吻。神父早已不再为此惶惶不安——安东尼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他的动作无比轻柔,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闭了眼,直到嘴唇被那对尖牙勾破了皮,他局促的双手才勉强抬起,仿佛在推脱即将落入茶杯的第六块方糖。他想到了原罪,想到了主,想到了模糊不清的童年,想着或许该叫警卫。他读过安东尼的病例,读过心理医生们潦草的笔记。神父四十二岁,未婚,有人说,书本是他的爱人。他读了太多的书,然而当他的视线摸索一行行讲述安东尼•克鲁利的文字,像跳一支没完没了的探戈,他的心脏里燃起任何一段莎士比亚,任何一行济慈都无以比拟的感受。

  那些文字不优美。它们充满恐惧和困惑。记录上的日期还早的时候,它们很写实,很丰富,它们事无巨细地讲述,当这位年轻人被绑在一张担架上,抬进那对玻璃和钢铁的门,他是戴着怎样的表情,用怎样的音调高喊没人能听懂的咒文。记录上的日期还早的时候,他们真心实意地帮助他康复,当他尖叫,痛哭,弄伤自己,名叫玛利亚的护士会握着他的手,梳理他被汗水和眼泪浸湿的头发。当他不再咬破自己的舌头,他们让他吃阿司匹林,喝那个年代正流行的镇定剂。当他睡熟了,站在阴影里,向他丁香色的血管里注射透明的液态的秘密。

  

  记录上的时期还早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一年前。为什么没人说过哪怕一句话?哪怕是一点迹象,比如年轻护工之间的耳语,或者不请自来,对着前台小姐皱眉的多管闲事的穿黑西装的先生们?A•Z•菲尔神父读过安东尼的病例,二十一年,他一点没变。不,这不只针对他从未重新染过,却始终火红的长发,他漂亮的颧骨,薄嘴唇,和道林•格雷的皮囊。二十一年,他一点没变。

  他吃的很少,却不拒绝进食。即使在最糟的日子里,他的牙齿,他的指甲和引人窒息的手掌都只朝向自己。有时候他很安静,甚至友善。更多时候他沉默不语。比起交谈,似乎永恒的、浓烈的寂静远让他更舒心。每天三次,他服下对他的病情没有丝毫改观的药物。如果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就默许那些人把他捆在架子上,像新千禧年的基督。他一点没变。人们以为他放弃了希望,事实上,他在等待。在每个深蓝色的梦境和猩红色的现实里,把残存的理智装进红酒瓶,像毒蛇一般等待。

  奇怪的很。神父每个周四拜访他,起初是每个月一次,拜访每一位愿意接受帮助的病患。之后他隔周来,只接纳不足十个人。再后来,他每星期都来,甚至不再和他在走廊里碰见的人寒暄,径直走进安东尼的房间,而奇怪的很,在这个房间里,时间总是出奇的慢。

奇怪的很,当安东尼第一次亲吻他,他想到了很多事情,却什么也没有做。那是个星期三,那时候,星期四的传统尚未确立,他们两人之间仍旧笼罩着一张暧昧不明的透明塑料,冷风不时吹过,薄塑料随风颤抖,交替着裹住他们的脸颊,让他们几乎窒息而死。

  A•Z•菲尔神父四十二岁,一头浅金色卷发,独身。他刚搬到这地方的时候,头顶奶油蛋糕与白婚纱的主妇趁他做完祷告后,给水仙花换水的空档溜到彩琉璃窗下,询问他的家庭。她们宁可相信这位可敬的神父在一间地下室里藏着他的爱人,也不信他竟孑然一身。而那些男孩——玩滑板的,交易野草的,在学校的厕所隔间与实验课刚结识的伙伴欢愉的,他们全都来找他。那些男孩,他们可怜的母亲讶异地目送自己恐怖的青春期怪物迈着模范生的步伐走向神父胸口悬挂的十字架。

  他们讲出了许多事,不信神,而信仰玛丽莲•曼森的嘴唇说着,请宽恕我,我有罪(Father forgive me for I have sinned)。A•Z•菲尔神父总是微笑,那些妇人、男孩、女孩、警察、官员、流浪汉,全像绿眼睛的鸽子一拥而上,向他索要宽恕和慰藉,而他给予他们爱。

  他爱,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有什么其他原因,能追溯这爱意的源头吗?人们总说,他是个天使。从文艺复兴的弗洛伦萨教堂圆顶降生,身披花朵和甘露,跳过时的舞。而他会听见一个声音,它说,要更早些。要早多久?

  当安东尼第一次吻了他,那根分叉的舌头钻进他的牙缝,挠他的口腔,抓他的心脏。神父想到了模糊不清的童年。他从哪里来?或许是威尔士、英格兰?他甚至没法说的比这更确切。他在城市长大,还是乡村?他难道从没在一个小镇的夜晚,在燥热的公共泳池边吻过一个男孩或女孩?那双手滑过他的腰,他想,这很有可能是他的第一个吻。这个吻很漫长,很深情,像华尔兹、煤油灯、蓝调歌女和黑丝绒威士忌。这个吻永远不会结束——六千年,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一颗施华洛世奇流星。当它告一段落,安东尼舔了他流血的嘴唇。时间继续流动,监控室那只烦人的老鼠终于被制服,神父整理着自己的衣襟,他的手不再颤抖。

  

  他们两个相爱,好像这是最自然的事。黑盒子里,响尾蛇吞下了旅鼠。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在这件事之前又发生过什么?每当他企图触碰那些更加久远的回忆,他就感到眩晕,螺旋楼梯永无止境,他只能向上爬、再向上,回头看,他就会失去平衡,掉进通天塔图书馆的深渊。向上,直到楼梯不再旋转,云彩凝固,他就该拥抱那场无理取闹的凶杀。

  安东尼解开他衬衫上的纽扣,他不徐不疾,他欲望的火早已伤不到他,他是山火过后干裂的土地,被闪电劈成焦炭的橡树,脱水而死的仙人掌的空壳。然后他停下来,问,他在想什么?

  神父垂下头,捏着那只金色的尾戒,被金属反射成一道彩虹,刺痛他双眼的是月光还是夕阳?他说,“我在想之前的事。”

  红发的安东尼,他眯起病变的、美丽的金色眼睛,当他再次开口,他再次问,他在想什么?这时候他成了一百万片黑色的星辰。

  “我想到那个吻。第一个……世上第一个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描述它,他感到不安,而事实上,在安东尼的房间里,他总是感到不安的。为了什么而不安?也许他们两个都知道,这是转瞬即逝的,因此它才如此美好。又或许,只有他知道。安东尼握住他的手。

  A•Z•菲尔神父看着那双手,凝视着它们,几乎在如同一对石棺一般悲伤的手背上烧出十字架的印痕。当那双手贴上他的皮肤,像冰凉的水蛇,他便觉得这是一场独属于他的被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安东尼握着他的手,指节苍白,有一瞬间仿佛要再次亲吻他,有一瞬间仿佛即将落泪。他记得那是哪一天,也记得最初的那几秒钟,有几束阳光隔在他俩中间,又被割裂。如果他不记得,安东尼会伤心吗?

  他说,“那是九月份的最后一天。”他又说,“当我们离开彼此,你看着头顶的铁窗,说九月结束了,却没人叫醒你。”

  安东尼说,这不是世上第一个吻。他看上去很难过,这并不罕见,并且通过他的睫毛和嘴角能轻而易举地觉察,但是今天他甚至没试着遮掩。神父不理解他悲伤的缘由,也不理解自己此刻的愤怒,他说,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这不够吗?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安东尼问他。

  “你累了,亲爱的男孩。”神父说。他不惧怕,却有点担心安东尼会,像医生们说的,“失去控制。”他自己不愿意这样称呼它。

  “这不是我们的第一个吻。”安东尼每说出一个音节,加在他手指上的力道就仿佛割开了一片骨头。当那对尖牙第一次钩破他的嘴唇,他想着或许该叫警卫。现在,他什么也没想。

  他说,“安东尼。”

  悲惨的道林•格雷松开他的双手。“那是我的名字。”

  “那是我的名字——”然后他久久地沉默,直到天上每一轮月亮都被风侵蚀成了骨架。“但是我希望你叫我克鲁利。”

  “克鲁利,”于是他应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哽咽。

  “你不记得?”然后安东尼——克鲁利低下头,低声说了些什么。神父感到他忽然离自己十分遥远。

  “我试着回忆你希望我想起的事,”他坦白。“但是每当我觉得自己好像到了那个地方,我向前走去,却被推开了。那感觉就像……”

  “像水滑过鸭子毛。”克鲁利说,然后流泪。


  他不常哭。在这样的地方,走廊里总是回荡着哭声。这些人哭喊、抽泣、哀嚎,因为他们想到了往事,或者看见了未来,或者受自己变得像羊绒围巾一样绵软的大脑皮层驱使,发出再也盛不下任何情感的声响。神父坐在他对面,坐在房间一角,或把他搂在怀里的比星星还要多的日夜里,他第一次流下如此纯粹的悲伤的眼泪。

  A•Z•菲尔神父刚来到这里的那段时间,或许是他们会面的最初五次,或者更多,他们双方都严谨地履行职责。他会给予局外人不愿施舍的善意,或许还有爱和虔诚,但仅此而已。安东尼——他该习惯用另一个名字称呼他了,对吗?克鲁利则会献出神圣的寂静,而有时则退让,说些出格却在意料之内的话。

  神父问起他的病。他说一个人离他而去——然后他改口,说他也不清楚,更有可能,他是被人带走的。然后他有一瞬间看上去很愤怒,很凶残,又很脆弱。他说,“这个故事只属于我和他,现在它也属于你了。”

  在他发觉之前,这个变幻莫测、充满幻想的故事就把神父捆在了椅子上。他成了一个猎物,一个祭品,而他心甘情愿。从那对独一无二的蛇眼里淌出了滚烫的金子,那些隐秘的谈话把流动的贵金属铸成鱼钩,钩子挑起他看不清楚的什么东西,他凑上前,想看得仔细些,却被勾破了嘴角,再也无法脱身。他把这称为陷入爱河。

  从某一天开始,不再有人打断他们的谈话,不再有金发的年轻女孩把鼻子伸进门缝,告诉神父时间已经不早。漏进铁窗的光线越发暧昧不明,直到分辨不清色泽和冷暖。他们的谈话开始和结束,在他们都认为合适的时候。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多久?神父喝肉桂茶和热可可,偶尔喝红酒,却不青睐,因为独酌让他没来由地感伤。然而这段时间,他活在一场宏大的宿醉里,只有当他坐在这个房间里,看见克鲁利对他露出微笑,他才获得安宁。

  他们两人之间的界限依旧泾渭分明的时候,克鲁利总在一遭漫无目的的兜兜转转中,突然回到原点,像地表的一块鹅卵石被地心引力吞噬。他说,他那天说的话并不公平。他说:“他去了别的地方,但他没有离我而去。”

  再后来他讲了许多事,它们相互交缠,脱离现实,然而神父确信他没有说谎。他告诉自己,这是臆想的产物,他没有说谎,他以为那些事的确发生了。让他有点惊讶的不是那些故事在时间上的鸿沟,或是强烈而精确的宗教色彩,而是克鲁利情愿把它们送给自己。为什么是他?当神父第一次拿出圣经,克鲁利把它捧在手里,说:“我想把它毁掉,也想亲吻它。”为什么选了他?对于克鲁利对宗教的态度,他下不了定论。对圣经里的人物,他褒贬不一,就好像在追忆旧相识。对耶稣基督,他露出怜爱和悲悯的眼神,而他又那么憎恨上帝,那憎恨甚至说不上强烈,像一个孩子憎恨抛弃自己的母亲。

  神父观察到这些事,而很久之后,当黑色的本特利的幽灵在泰晤士河底沉默地燃烧,他才明白这些事意味着什么。正如他早该预料到的那样,那时候早已为时已晚。

  为什么是他?他一边倾听那些故事,一边长久地思索。这与他在教会的职务无关,至于他的过往,他甚至不再能够清晰地回忆,甚至怀疑他从未能够清晰地回忆,就好像他的生命开始于九月的最后一天,之前漫长的年月全是幻影。他想到环形废墟,这起初让他恐惧,然后让他释然。

  这不重要...他之所以知道,且坚信,是因为没人这样告诉他。当他微不足道的过往,他对教会的职责,他在神的身上找到的归属全沉在了冰河世纪的海里,在封冻的海面下缓慢溶解,他并不感到惋惜。他坚信这不重要——而在这个四面墙由于往事的伤痕,刷了过多层漆的盒子里,在红发男孩的心脏里度过的时光才称得上值得一提。一种他此前从未奢望过,甚至敬而远之的爱谋杀了他的过去和未来,对此他只觉得感激。

  为什么选了他?为什么他心甘情愿地跳下悬崖,像个异教的殉道者,在漆黑的夜里惊醒,床边的铁架上没有水壶,于是他身披白袍,从黑色的岩石跳下,没来得及最后看一眼太阳?为什么这个可怜的陌生人,可怕的局外人,他的理智和信仰被压上断头台,他的身体是一台失灵的永动机,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却总是微笑,在每个恼怒、挫败、失望的忧伤的面孔下微笑,在每个脆弱的笑容里痛哭?这些想法在夕阳还没完全沉下的时候汇流成河。答案是什么?答案没被揭晓,因为它过于直白,引人发笑......因为它会让世界毁灭,在任何一个人察觉之前,让原子能上演阅后即焚。

  而这一天,照耀地球的恒星尚且年轻,他不再为一个吻感到惶惶不安。这一天他渴望,这是件好事。其他的事并不重要。当克鲁利的手指在他的颈窝弹奏命运交响曲,他会想到所有这些事,因为他永远想着他们,正如他总是想着那份爱,并且执拗地认为它值得一个更好的名字。

  他们离彼此这么近,神父可以看见每滴眼泪积蓄的姿态,在金黄色的眼底结成变形的珍珠。他遗忘,他的回忆溜走了,像水滑过鸭子毛。他在哪儿听过这句话吗?一些光......一些形状,有人关上了灯,他感受到声音和速度,有一瞬间他仿佛领悟了一切,像个落魄而狂喜的达摩流浪汉。“真理是没有耳朵的鸭子,”他脱口而出。

  然后一切人类的情感,一切时间和世俗的印记离开了克鲁利的双眼。他看着神父,好像从没见过他,他露出类似微笑的神情,又猛地向后退,直到头撞在墙上,像敲响了一记有气无力的丧钟。“我没和你说过,”过了许久,他哑着声说,“鸭子该有耳朵?”这时候,神父才第一次觉得他是疯了。克鲁利向他投去求救的眼光,那道白光穿过他们两个之间那块苍白的宁静,折射成一道彩虹。“它们肯定有耳朵,才听得见其他鸭子说话。”A·Z·菲尔神父急忙说。话一出口,他丢失了自己的姓名。

  一个人能有多浓烈的欲望,又能受多热忱的煎熬?他在克鲁利身上同时看见了这两者。然后他发自肺腑地感到害怕,他的心脏不再跳动,手指尖都变得冰冷。

  他说,“我忘了我的名字。”

  克鲁利向他伸出双手,他沐浴着红色和黑色的圣光,握住那双手,像揽住溺亡人。他们在水里相遇了,他们拥抱,接下来,他们会向上升,还是向下沉?

  克鲁利说,“你名叫亚茨拉斐尔,是个天使。”

  他们在水里相遇了。鱼雷在四周穿行,沙丁鱼群蜂拥而上,但他们的手指始终交缠。他们拥抱,好像这是世上第一次,盗火者的影子还没绕过转角,伊甸的果树依旧繁茂——接下来,亚茨拉斐尔想着,他们不必上升,也不必下沉。让灼热的水涌进他们的肺,因为它们再也派不上用场。让他们变成一块琥珀,悬挂在离天堂和地狱都最远的枯枝上,让没有面孔的风把那块金色的石头,连同里边封存的秘密烧成灰,在每个公寓窗口幸福和惨淡的光束里跳过时的舞。这回他们一起跳。

  鼓点总不终止——它渐弱,然后渐强,是喜怒无常的半人马座阿尔法星,它变幻莫测,但它总不终止。事已至此,他们敢说永远吗?

  或许起初,他们跳的太笨拙,因为这舞早过了时,却是最古怪、最奇特、最独一无二的造物。他们跳的太笨拙,这不要紧。舞厅里只剩他们两个,戴黑领结的男仆早已逃到天涯海角。

  亚茨拉斐尔吻了他,此时他们已经不在任何地方。这个吻没有形状,没法用时间计量,他们的幻想中的手掌找到彼此,因为这是唯一能做的事。这不是对的,也不是错的。不论是沉在银湖之底的古董汽车,一位神职人员广受关注、却最终销声匿迹的失踪,还是在档案室最不透光的角落,躺在铁柜里燃烧殆尽的一摞昏黄的纸——他明白,这从一开始便不可挽回。至于克鲁利,他等了太久,以至于忘了怎样喜极而泣。当然,他们提起过往,提起沉没在潮汐里的每一个吻。但过往再也伤不到他们,刀锋踏过他们的头颅,他们只顾继续起舞,直到恒星陨落,海洋干涸,每个星球都变成坚硬的夏威夷果壳。

无须多言......眼下他们口干舌燥,脚跟灼烧,他们解下防风头巾,蹒跚地走向那口井——在飞机坠毁的沙丘上,它是一座黑色的方尖石碑。




*标题又是Bowie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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